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哪里有叶倾城《他说》的原文?
他说
作者/叶倾城 文章来源:摘自《花溪》2002年8期
[惘然篇]
所以用一切的气力来忘掉,害怕稍一松懈,便会重新记起,那污秽,那恶臭,那仿佛从深渊里传出的哭喊声。却总在无意间触到伤痕,是檐下石阶上的滴水孔,无声地提醒着长长一生里所有雨季的消息。
他说起竹条。把自己的双手伸出来,十个手指都放在眼前比,悬疑不定,最后一指某人手机的天线:“就那么粗。”细吧?可是真疼。“嗖”地一声,屁股上一紧,顿时着火一样热辣辣疼了起来。他哇哇大哭,妈却毫不为之所动,手里的竹条打一下,喝一声:“叫你撒谎!叫你偷吃!叫你不听话……”
他说起跪搓板。跪着跪着,搓板的齿一直杀进肉里去,小腿哆嗦成一团肉,到最后,膝盖上变成一种不像疼的疼,是锯子,在慢慢地锯。妈根本不多看他一眼,照样沉着脸忙里忙外,手里的一切家什都在坏脾气地响。他呜咽得出不了声,以为自己就会这样跪了,妈终于叹口气:“起来吧。”
他大笑,仿佛说的是极为有趣的事。
是清明,扫墓回来的车上,挤得没有立锥之地。他让半个座位给我,又递过来一个脐橙,看我吃得汁水四溅,突然说:“我妈原来就很喜欢吃脐橙。”
中年男人,个子是普通的高,西装也是普通的挺,笑容很和气,虽然遇到了胖,又遇到了年纪,脸仍然像电视剧中不大重要的正面人物——比较顺眼。像所有处于油漆未干年纪的女子,我警惕,然而有一个刹那,是他的语调或者他看我时微微侧头的样子或者他眼神的一动,让我决定听下去。
他说他今天是给他妈上坟的。头向窗外方向不明地扬一下:“就在那儿。”整个人停一下,仿佛仍在凝神睇望——隔得远了,从绿树葱茏里只点点滴滴漏出高大巍峨的大理石墓碑,光点闪烁,如同星星的眼睛。我也附和地做张望状,并且表扬:“地方很好。”他怔一下,然后对我抱歉地笑:“不是这一边——哪里置得起这边的地,修得起这种墓。是在背面,最便宜的,就是一个挨着一个的那一种——也好,我妈孤单了一辈子,现在左邻右舍都是人,倒也热闹。”
他说他从来没见过他爸。很小的时候妈说爸在三线厂,那时左右邻居有好些爸爸都在三线厂,所以他也不觉得什么。可是后来他慢慢发现了他的爸爸跟其他所有的爸爸都不一样,他不写信、不寄钱,更没有回过家。
有一个寒假他记得,下好大的雪,他每天都和小朋友在一起疯玩,但是每一次他们玩得正好的时候,都会有一个拎着旅行袋的爸爸走过,一路亲着搂着抱着把自己的儿子带回家,游戏的人数一点一点少下去了。到大年三十那一天早上,当他兴冲冲跑到大院前的空地上,他愣住了:那儿空空荡荡的,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,只剩下一片被踩得稀脏、即将融化的雪地,远远近近,谁家年饭前的鞭炮响得那么红火……
他说他肯定是问过的,可是也不记得是不是挨了打,不敢再问。到考大学那一年,填报志愿时,家庭成员一栏他便只写了母亲,不知是认命还是赌气。拿给妈看,看见妈定一下,以为妈会问,或者——会解释,但是妈的眼光很快掉开,只是从此不再重复谎言,他也便始终不知道真相。
我试探:“是你不想知道吧?”
他愣了又笑,淡淡的一种沉吟:“知道又怎么样?难道还会是好事。”敛了笑,很慢很慢,“如果不是那男人的负情背义,我和妈,不会过得那么苦。”
他说起养蚕。一切过程我都熟识,黄裱纸上密密的蚕籽,那精瘦的男孩到处偷采桑叶,支架让蚕儿上山,可是最后一步。是开水,浇遍雪白的蚕茧。然后妈才可以在缫丝厂的门口挤来挤去,把手里的一束丝尽力地伸进小小的窗口。
我吃完,两手水淋淋地还拎着橙皮,左看右看,不知道丢哪里好。他接过来,低头看看,不自觉地捏捏,随手就甩到窗外去,然后问我:“你知道桔子皮有什么用吗?”
我说:“咦,可以吃啊,做九制陈皮——噢,你是男的,你不吃零食的。”
但是他知道桔皮可以卖钱。药店里的人将他辛辛苦苦沿街捡来的桔皮称一称,报一个数字出来,如果他求:“加一点。”那人会轰他。后来他发现,江那边有家店有位老先生,眼睛有时会沉吟一下,然后加一点,他就每一次都穿过大桥去那家店。吃桔子的季节总是冬天,江风像刀一样切割着他,走在大桥上,仿佛走在刀刃上。
我忙说:“我懂我懂。”
是爸说过的故事。他的求学生涯,要靠砍柴来维持,为着江西那边比湖北的柴价稍微高一点,每个星期天都背了柴步行四十里,来换那多挣的三毛钱。
他看我一眼:“你懂?”一笑,笑里有些意思。
我马上知觉:我答得太快,也太轻慢。我能懂得什么?一个人的悲伤是一个人的。
他迟迟疑疑地看向另一个方向,我想他是有点后悔,觉得不该跟我说这些,我们之间隔了年纪、性别、背景,十几二十年的人生路,他的理所当然是我的天方夜潭。然而我也知道他还会说下去,不是因为他要说,是那些话要出来。
我搭讪地问:“你长得像你妈?”他点头,“那你妈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。”
——同事教我的:遇到人家的小孩,只有两种标准台词:1、漂亮;2、像你。而最聪明的人是这样说的:“哎呀,这孩子长得真像你,而且青出于蓝,比你还漂亮。”
他果然吃这套:“是啊。是啊。”猛点头,在身上上下探摸,“可惜我没带她当年的照片出来,她做姑娘的时候……”下巴一扬,涵盖车中每一个女子:“都不能比。而且特别能干,家里的事,厂里的事,一把抓……”
我一边暗笑一边心里咕哝:“你见过?”因而错过了他一件件历数的他妈妈的丰功伟绩,只听见他最后的总结:“我妈真是什么都好,就一个毛病,脾气。”
他仿佛蓦地想起什么,突然伸出右手,仔细地辩认了一会,指了手背上一个暗暗的印记给我看,脸上一个笑几乎是顽皮的:“猜猜看,这是什么弄出来的?”
“我妈拿烟头烫的。”
我的反应如果用卡通人物的方式来表达,就是头顶上悬着大大的黑色?!!!
那年他不是十三就是十四,初几?学业并不能帮助他的回忆,时期的中学不过是一场鬼打架。少年时代昏黄的记忆里,家属区后院的角落,朋友忽然变魔术一般,手里多了一支烟,七八个人轮传着。他只抽了一口,记得那辛辣重浊的味道,有点受不了,便传给了下家,有脚步和谈话声远远传来,大家一哄而散。他洗把脸,漱个口,以为了无痕迹——没想到消息比他到家不知早多少时候。
妈也不忙着发作,叫他过去,淡淡问:“你下午干了什么?”他心头一凛,本能想抵赖,小声嘟嚷:“没有啊,没干什么啊……”早一耳光挥在他脸上,妈一声吼:“你给我跪下再说话。”
妈长一声短一声喘粗气,整张脸抖得仿佛风雨欲来前的乌云涌动,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声音:“你学熟了啊,你胆子粗啊。”
从没见妈气成这个样子,他不自觉地向后瑟缩,冰冷粗糙的水泥地硌在膝盖上,生疼。眼中一汪泪,不敢哭。
妈转身抓起一盒烟递到他面前:“你想抽烟是不是,抽啊。”他怯怯抬头,声音小得自己也听不见:“妈,我不敢了……”妈恍若未闻,“你不抽,好,我抽。”
妈双手抖得那么厉害,连续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火。她狠狠地抽了一大口,烟紧紧地、痉挛地握在指间,喝一声:“手伸出来。”
他哆哆嗦嗦,欲伸不伸,伸一点又赶快缩回去——妈早一把将他的手拖过来,烟头上一点红星重重地揿上去……
前排的人回头看我,我才知道自己吸气的声音实在太大了。我想说话,可是舌头比人家菜场里卖的千张结结得还要厉害:“她,她怎么可以,她怎么下得了手,她简直……”
他的震惊程度几乎和我是一样的:“不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,你听我说,我妈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
两个人都争着要说,最后他赢了。
说之前忽然尖刻地笑,说:“啊,现在报纸上书上,都说五十年代人多善良,思想觉悟多高,”脸色忽地狰狞:“!”他简单明确地骂。
他说那是他生命中最初的记忆,却是那样地惨痛,让他一生都不能忘。妈上班前,把准备腌制的青菜晾在竹杆上,叫他看着,他便规规矩矩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,一动也不动。邻居有家人,也不知是那天缺菜还是什么,出来随手就扯了一把。他当然不依,揪着人家不放:“我们家的,别拿。”谁把一个半尺高、四五岁的小孩放在眼里,随手推他个踉跄,他又扑上去抱住人家腿不放。几次往复,那人烦了,一把揪住他后领,像扔堆废布般一甩。他只看见门口的石阶疾速地向他扑来,随即失去了知觉。
是那哭声,锥子一样尖利的哭声一点点刺穿了他的意识,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,全身像撕裂般一般地疼,只叫一声“妈”,便嚎啕大哭。妈忽然把他放下,抹一把泪,拎一把斧子就冲出去。
后来的事,是邻居们带笑不笑、挤眉弄眼、绘声绘色地形容给他听:妈几斧把那家门前的坛坛罐罐砸个粉碎,再一斧劈烂了玻璃窗,里面人循声想要开门,妈一斧砍过去,吓得他关门不迭。妈一斧斧劈门,一边破口大骂:“个板妈养的,给老子滚出来,有板眼莫欺负小的,跟大人搞。哪个敢出来,老子跟他同归于尽。”那家七八个男将,平时也是此地一霸,此时却变了缩头乌龟,关在屋里不敢出头,前后三排平房的人都被惊动了,远远围观,一种沉默的、惊惧的存在。他们也都不是没有欺负过他们母子的吧?有时候,一种恶不见得是有意的,就像看到落水狗会若无其事踢一脚,然后掉头而去,因而更残忍与不自觉。然而此刻,一个女人的悍泼与绝望,一头兽般原始的反扑,镇住了所有的人。
直到妈实在力竭,才有人找来了厂办主任,那家的婆婆哆着小脚出来一迭声地赔不是,痛骂儿子,答应赔医药费,众人作好作歹把妈劝回了家。后来听说主任在全厂大会上说:“你们莫搞别个,个孤儿寡母的,蛮遭孽,那又是个恶,闹出人命来,我看你们么办?”总之此后,没人再难为他们。
他向我笑,话说得极其淡也极其静:“我现在看赌片——男人只看四种片子:打架,打仗,打牌,打球——里面总是:红桃S说话,黑桃K说话。我知道,如果用眼泪说话可以,我妈不会用斧子。可是不行。我想,那是她最后一次哭。”
很久,我问:“那家人呢?”
过很多年,有事求他,一见面忙着递烟,点头哈腰,提起当年事,直拍他肩膀,连连道:“不打不相识,我们有缘啊,有缘!”
我笑得几乎昏过去,勉强止住:“你帮他了吗?”
他点个头:“都不容易,能帮就帮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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